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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令窈眼睛水亮亮地看着他,一脸促狭。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双生子不再忍了,纷纷笑出了声。
  谢纵微有些不自在,但他不会在两个孩子面前露出一丁点儿狼狈之意,身姿笔挺,轻轻觑来一眼,就像是有寒风刮过。
  有些危险。
  谢均霆停了笑,但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娘,又自觉有靠山。
  “阿耶收拾一番,倒显得年轻了许多。”谢均霆赞美一通,最后点头加以肯定,“看着像才三十多岁似的!”
  谢纵微眉心微跳。
  他收敛了笑意,重又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还不忘提醒小儿子:“均霆,当年我与你阿娘年纪相仿。”
  他也就比她大了两岁。
  但现在,莫名其妙变成了十二岁。
  “哦?”谢均霆又道,“那阿耶你和阿娘就是青梅竹马喽?”
  看着小儿子那张故作天真,实则暗含挑衅之色的脸,谢纵微看了一眼那双轮廓形状极其漂亮的眼睛,极力忍下想要打孩子的冲动。
  这小子不蠢,早知道秦王才是和她青梅竹马之人,更清楚他心中介怀此人,还偏要提起,故意刺激他。
  谢纵微开始认真思虑起把这臭小子丢去远在北疆的定国公手底下历练的可能。
  许是来自阿耶的死亡凝视杀伤力太强,谢均霆皮过之后就意识到似乎玩得有些过火了。
  他对着兄长挤眉弄眼,谢均晏却不理他,修长漂亮的手执起茶壶,替施令窈斟了一盏新茶:“茶里放了陈皮和玫瑰,阿娘可以多喝些。”
  谢均霆一瞬间怒上心头。
  还是不是兄弟了!
  施令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道:“给你阿耶也倒一杯吧,玫瑰美容养颜,又能理气健脾,正适合他现在喝。”
  谢均晏忍俊不禁,应了声是。
  阿娘调皮起来真可爱。
  谢纵微风度翩翩地落座,对着她微笑:“这儿的金葱扒野鸭味道不错,阿窈想尝尝吗?”
  施令窈看着男人清俊柔和的脸庞,一时间有些惊疑不定。
  这都不生气?
  推己及人,施令窈怀疑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谢纵微可能也遇上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她打趣他,他不生气,也不板着脸。
  还……对她笑得那么好看。
  难道,是在考验她?
  施令窈恍然大悟,老男人心机真是深沉!
  她矜持地移开视线,淡淡道:“我都行,你看着点吧。”
  谢纵微嗯了一声,轻轻敲了敲桌面,候在门口的侍者轻手轻脚地进来。
  听他点了一通菜,菜式都是她喜欢的,见侍者就要躬身退出去,施令窈忍不住出声道:“你也点些别的呀,怎么都是我喜欢吃的?”
  语气里不自觉带了些上扬的娇。
  谢纵微察觉到了她态度里些微的软化,脸上的笑容更柔和了些,如同一块生而温润无瑕的白玉,手摸上去,那玉便在她手中融化、变换、缠绕。
  绞在她身上。
  “哦,一时没注意到还有旁人。”谢纵微彬彬有礼地将菜单递给兄弟俩,“你们看着再添两道吧。”
  被打为旁人的兄弟俩:……
  两人同时在心底冷笑,阿耶的报复心,可真强!
  施令窈正因为谢纵微异于从前的态度心烦意乱,一时间没注意到父子三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谢均霆恶狠狠地又多点了五六七八……道菜。
  反正今天是阿耶出钱,多花些,不心疼。
  谢纵微不为所动,只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谢均霆,眸光微动,看向施令窈:“均霆小时候就比一般的孩子胃口好,两碗蛋羹,他总要吃一碗半。”
  语气随意,其中透露出的亲昵却又过于明显。
  他们共同诞育了两个孩子,这是谁都无法抹去的事实。
  施令窈有些恍惚,跟着点头,过后又反应过来:“你还记得?”
  她有些意外。
  两个孩子刚出生,谢纵微便升任中书舍人,忙得脚不沾地,她那时候在坐月子,操心两个生下来格外弱小的孩子还来不及,没有多余的心力放在夫君身上。
  于是,顺理成章一般,他搬去了书房。
  产育对于女人的情绪影响之大,超乎了施令窈的想象。她明知道谢纵微是在为他的前程、他们一家的未来奔忙,也知道有阿娘、阿姐特地搬来谢府,陪着她、逗她开心,也该知足。
  但人么,总是贪心的。
  现在想想,她对谢纵微的失望,一大部分也是因为他鲜少能陪伴在她身边。
  但现在,那些施令窈以为谢纵微不曾关心、注意到的事,在十年后的这一天,他却用一种十分稀松平常的口吻说了出来。
  菜陆续被端了上来,谢纵微拿过干净的碗具,舀了一碗文思豆腐羹,放在她面前。
  他的那双手修长而有力,平时执笔批阅奏疏,不知有多少事关天下民生的大事从这双手下流过。
  当他端碗舀汤的时候,动作娴熟而优雅,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施令窈垂下眼,故意避开了谢纵微投来的视线。
  她心里有些乱。
  的确,谢纵微对她好,愿意为她软下态度,施令窈心里属于谢纵微的那个角落仍会尖叫着浮出声浪。
  被人强行镇压的湖面下,有几只小鱼悠哉游哉地摆动着尾巴游来游去,有微小的气泡噗的一声冒出,让湖面不再平静。
  但她已经做了决定,她要开香粉铺子,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可以有一段崭新的人生。
  那里面没有谢纵微,不会有,也不能有。
  现在一时的心软,换来的会是什么?
  施令窈低头,手里握着的瓷勺无意识地把碗里本就细如发丝的文思豆腐戳得稀烂。
  ……她才不要继续守活寡。
  谢纵微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变化,见她眉心皱着,不太开心,不知怎得,心头重重一跳。
  有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这顿团圆饭吃得表面一派祥和。
  施令窈下定了决心,面对两个孩子,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愧疚——哪怕她知道,两个孩子都十分懂事,体贴她、支持她。
  阴差阳错,她缺席了他们十年间的成长,之后,也不能给他们一个世俗意义上完整的家。
  于是,谢均晏和谢均霆面对饭碗上被堆得遥遥欲晃的菜,受宠若惊。
  “阿娘,您不用分心照顾我们,我们自己来就好。”
  施令窈轻轻嗔了谢均晏一眼:“这哪里是分心。”
  说完,她又催他快吃。
  谢均晏感受着心底像是春日柳絮一样疯涨的愉快,笑着点了点头。
  平时总是稳重端严的少年此时笑得眉眼弯弯,看起来有些单纯的傻气。
  但是,很可爱!
  施令窈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崽。
  谢纵微一直沉默。
  高高在上的花孔雀垂下了华丽的冠羽,无精打采地望着草丛里的某一点发呆。
  直到施令窈让两个孩子去对面街的蜜饯铺子买几样甜果子,谢纵微心头蓦地一沉,预感成真,他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手里握着审判的刀,在此刻他只能沉默地挺直脖颈,等待着她的决定。
  “……郎君。”在称呼上,施令窈犹豫了一会儿,叫‘夫君’?
  不成,一开口就这样亲昵,她之后就没法继续往下说了。毕竟她做下的决定,不是与他欢欢喜喜再续前缘。
  谁让他对‘你’这个称呼又不甚满意。
  到这一步,施令窈不太想刺激他,在其他事上顺着他一点,也无不可。
  思来想去,施令窈还是决定唤他‘郎君’,比孩子阿耶听起来顺耳些。
  谢纵微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克制着,没有落在她身上。
  “我知道你此时很高兴,是因为我回来了,又不止是因为我。”
  刚刚与他分别的那几个时辰,施令窈一直在想。谢纵微的种种异样,是因为什么?
  鉴于她从前在谢纵微面前做了太多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她不敢把原因归咎在一个轻飘飘的‘爱’上面。
  她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原因——谢纵微是真正的君子,见到昔日的妻子再度出现在他面前,那份责任感压着他,他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毕竟夫妻三载,他们也算是有过几段甜蜜时光。
  施令窈语速放得有些慢,足以让谢纵微听出她的认真与严肃,像是一把钝钝的小刀,不紧不慢地在他心头那块反复溃烂、愈合的伤疤上磨来磨去。
  慢刀子伤人,滋味不太好受。
  谢纵微面无表情地继续听着。
  “你重视的不是我这个人,是与你年少结发的妻子,是均晏和均霆的母亲。你此时的想法,大概也是因为你对我有一种不得不的责任感。”
  施令窈说得很认真,那双大而圆的眼睛里装满了他。
  但谢纵微觉得很空。
  他想说,不是的,不是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责任。
  只需一个眼神便能牵扯他情绪,让他痛、让他辗转反侧、让他牵肠挂肚十年的人,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孩子们的母亲。
  但她更是施令窈。
  倘若不是她,前面那些身份又怎么会成立。
  施令窈见他没有说话,只是脸色看着不太好——也是,听到从前的妻子显然是要与自己分道扬镳的话,谁的心情又会好呢?
  她便接着往下说:“我没有骗你,我的确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地得了这场奇遇。我对十年前最后的记忆就是受惊的马,颠簸的马车,更多的,我便记不起来了。我像是坠入了一场很沉、很长的梦里,再一睁眼,我看到满树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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